我家的钟点工董阿姨感冒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好，咳得气喘吁吁的，嗓音也嘶哑。我说你得去医院看看，感冒哪能拖这么久。
董阿姨摆摆手，没空，最近太忙。我一问才知道，这两个月以来，她每天上午在我们小区的两户从7点半做到11点半。中午有时还接了做饭的钟点工，下午3点去一家烤肉馆当拌菜师傅，一直干到凌晨3点。满打满算，每天最多只能睡3个半小时。
董阿姨是东北人，今年51岁。
我说，你这不是拿身体开玩笑吗，这么大年纪每天就睡那几个点儿哪够！
董阿姨说，家里新买了房子，要还债。姑娘还想买车，不挣钱不行。
董阿姨经常把女儿挂在嘴边。
她到卧室拖地，看到我坐在床沿儿叠衣服，说你可真行，还会叠衣服，我姑娘啥活儿都不会干。我说那她平时在家卫生怎么弄？董阿姨说，就到处乱放呗，我回去的时候再给她理。
她进厨房洗碗，看到灶台上我正炖的牛尾汤，说你可真行，还会做饭，我姑娘除了蛋炒饭啥都不会做。我说，那她平时咋吃饭？董阿姨说，在外面吃呗，每个月都得吃掉一千多块。
她在客厅书架上看到我的结婚照，说你俩可真有夫妻相，笑起来一个模子似的。我姑娘都30岁了，还没结婚呢！我说，那有男朋友了没有？董阿姨说，也没，我都想不通，姑娘长得也挺好看，白白净净的，咋就一直找不到对象呢？
我说，那你女儿何必一个人在东北过？不会做饭不会打扫，还不如来北京跟你一起住。
董阿姨说，我给她整了个小卖部，她在家看着店呢，也能挣钱。
董阿姨十年前就来北京当阿姨了。之前在我们小区的一户台湾夫妇家做钟点工，每天从早晨8点到晚上5点半，负责打扫卫生和一日三餐。那对夫妇没有孩子，一年里有半年回台湾住，还有两个月去美国打试管，在北京的时间不多。董阿姨经常一个人在他家待着，到点儿来，再到点儿了走，活儿很清闲，工资月结3500块。
后来董阿姨的老公去世了。她回家料理后事，在家待了一阵子。开过服装店，关了。后来倒腾了一个小卖部，让她女儿看着，自己又回北京做钟点工了。那对台湾夫妇已经搬走了，在我们小区群里帮她发了个广告，我就是看了那个广告才找到的董阿姨。
第一回见着董阿姨的时候，我挺震撼的。两方面原因：一是她对自己是有要求的。每回大清早来都描好眉毛化好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身穿连衣裙脚踩高跟鞋，挎一个闪闪发亮的小坤包，看起来珠光宝气。让蓬头垢面穿着背心短裤满屋乱窜的我一下子感受到阶级差异，仿佛她才是这屋的女主人。二是她对我也是有要求的。比如做家务得给她提供餐巾——西餐餐巾用来擦拭液晶电视可以不留毛絮。做红烧肉得买东古酱油，做拌菜得买山西陈醋和白芝麻。怕我买错，干脆下回上门的时候直接从超市拎来一包，放厨房里，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人家业务能力确实过硬，盘着头发穿着连衣裙照样把你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厨房厕所收拾得一尘不染，临走的时候把堆得半人高的纸盒垃圾全部捆好带出门，一屋杂乱也都随之而去，让人心情舒畅。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她上午在我们小区的两户做卫生，下午在附近小区的一户做饭，安排得整齐有序。她不愿意当住家保姆，觉得那样自己和主人家都没有隐私，住着膈应，宁愿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她说，住着舒服很重要。
今年春节回来，董阿姨告诉我，她把下午做饭的那户辞了，去了一家烤肉店当起了拌菜师傅，一个月4000元。我一直以为就干下午半天，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一天得干满12小时的啊。
我说你得算算，你一天给他干12个小时，一个月30天就是360个小时，摊下来一小时才10块钱出头。你当钟点工的工资可是一小时30块，这明显是赔本生意！
董阿姨说，他包吃住呢。
我默然，吃住搁谁身上都是大问题。自从去年秋冬北京开始清退XX人口以来，董阿姨以前租在大兴的地下室已经被拆了。我们周围这带房子又贵又不好找，那家烤肉店恰好离我们小区不远，这倒确实是个无法替代的优势。
我只好说，那也不能拿健康换钱啊！
董阿姨说，我今年春节回去，原本是帮姑娘把关对象去的。她谈了个小伙子，是个出租车司机。家里条件还行，开了个五金店，在县城还有两套房。两人谈得挺好，说等春节见过双方家长，就把事情给定了。
我赶紧说，那是好事啊！
董阿姨接着说，我看过了，那小伙子不行，太内向，都没几句话。学历是不高，就读了个高中，这我倒不挑，我姑娘也就初中毕业。问题就是太内向，以后家里有点啥事儿还得我姑娘出面。那太操心了，那怎么行！
我很着急，内向就内向嘛，男人只要老实又能干活就行。家里有点事让女人出面也没啥，这不是硬伤。
董阿姨说，那不行，我寻思着姑娘在家过过安稳日子就成，啥都不用干，啥都不用操心，当个小女人有人疼有人爱多好。去年我给她在县城买了房，她自己又把驾照考了。本来他俩要是成了，这车也就不用我买了。但现在看看不行，还是得我买。现在考个驾照多不容易，不买车就浪费了。停了停，她又很坚定地说，有了车，对象也更好找。
我说，买车也不急这一时。你这天天熬夜，把身体拖垮了，以后还怎么挣钱？
董阿姨叹口气，说前段时间天冷，我姑娘的小卖部里没有空调，受不住，我就让她把店关了。开春了她去长春找工作，还没找着呢。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挣钱。而且像我们干这个的，不趁着身体好的时候多干点儿，将来老了干不动了，更没法挣钱了。
我说，那你女儿怎么不来北京找工作？
董阿姨摇摇头，前两年来过，也没找着啥好工作。初中文化，还不是只能当服务员钟点工。跟我一起住得也差。算了，还是让她回去，至少能住自己家。这样也花不了什么钱，实在不行我再帮她把小卖部重新开起来。
我也出不了更好的主意，只好跟着点点头。
我周围很多家庭，包括我自己的，都是子女在外地发展，父母留在老家养老。但是董阿姨家的模式，却是母亲在外打工，供养着老家早已成年的女儿。董阿姨的微信绑定着她女儿的银行卡，钱都直接打到那边卡里。每天都能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又不用亲眼看着母亲靠汗水赚取工钱的辛劳，哪能真正体会到自己到底身处一个原本多么艰辛的家庭呢？
想来想去，我准备让董阿姨下周再干一回，接下来这段时间别来我家了。每周腾出一个上午补补觉，先把病养好了再来。
过了一周，董阿姨一进门，就问我能不能帮她在业主群里发发广告。她在的那家烤肉店因为没有营业执照，被查封了。老板早有准备，找好了另外的地方，还想让她过去。董阿姨说，我想了想你跟我说的，不去了，还是先找家下午做钟点工的好了！
我当然很赞成，当即帮她在业主群里发了消息。正好有住同一栋楼里的邻居要找下午做饭的钟点工。两边一拍即合，她明天下午就去试工。
办成了这件事，我很有成就感，解决了董阿姨的工作问题，也使得我家的生活秩序得以维护。董阿姨也很高兴，干活儿的时候都哼着小曲。中途她打了一个电话，是给租房中介的，问有没有条件好点的房子，带空调带电视的，先租两个月。我简直想拍手叫好。这就对了，辛苦赚钱就该住得好点。不能把钱全给女儿，自己也要改善一下生活条件。
打完电话，董阿姨喜孜孜地说，我中午要去看房子，就在你们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旁边。我说那真是不错，以后上工也方便。
她说，那可不，我姑娘下个月来北京，我得租个条件好点，靠近公交站的房子，她出门方便。我说，那你姑娘也到北京来工作啦？
董阿姨说，这不是夏天了嘛，她前段时间找工作也挺累，让她过来玩两个月。车就先不着急买了，趁这空档，我找人看看能不能把原先那个小卖部再开起来。等我姑娘回去，我就把房子退了，重新找家包吃住的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