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英姐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我们两口子下班都比较迟,像我,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基本上都可以听到隔壁电视里播放黄金档电视剧的响声,为了儿子不饿肚子,只好找家政钟点工。

英姐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的,当时股市的行情也像气温一样非常火热,她来到的那天,我在32元的位置上买进了中信证券,心中充满了希望,因为无论如何分析,这个决策都有非常有力的理由支持。

英姐大约50多岁,非常瘦,个子非常娇小,大约一米五几的个头,见面的时候,我觉得家里很多柜子对她都具有挑战性。她是瓜子脸,相貌干净,皮肤白皙,面色光洁,皱纹也不太明显,保养情况让我老婆非常羡慕,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也算得上一个玲珑美人,而让我们觉得比较满意的地方是她的举止,跟我们之前见过的其他阿姨相比,既没有由于紧张而造成的僵硬的笑声,也没有那种一进门就东张西望暗中评点的油滑,她很自然地在几句话之后,就跟我老婆聊起了皮肤保养。

鱼太太对芦荟的功效有一种狂热的迷信,所以晚饭后见到她的时候,通常在她的脸上都能找到那种植物晶莹柔软的叶肉,在英姐来之前,鱼太太有段时间常常对着已经被收割得奄奄一息的窗台上的盆栽芦荟发愁,这下英姐可谓是解救了那两盆可怜的植物——她每个星期都会去她妹妹家,回来的时候总会记得捎上一把芦荟,“她那里种了很多,整个花园里面都是,不怕割,”她抿着嘴笑,不知道是笑鱼太太抚摸着脸上痘痘的尴尬,还是笑那两盆小小的光秃秃的芦荟。

英姐你做菜怎么样?”

她微微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喜欢吃什么样的菜?”

我们说喜欢清淡点的,但是要能给儿子做牛肉、会煲汤,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胃口不太好。

“煲汤没有问题,我做几次,你们吃吃看,看合不合意。”在表达稍微复杂点的意思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在普通话里夹上粤语。

结果是儿子很捧场,吃掉了半盘酸辣土豆丝,汤也喝掉了一整碗,难得吃得那么爽快,所以我们大家都对未来有英姐的晚餐充满了期待。

除了做晚餐,她对其他家政工作也显示出丰富的经验,她首先批评了我们使用的胶棉拖把,讲出来的道理跟之前另外一名批评者——我母亲大人,居然非常一致,所以尽管我们不是很情愿改变将近十年的使用习惯,却也虚心接受。

“我在以前的那家,用的是那种棉布头的,还有一个桶,拖把只要插下去,就会转起来,可以很容易甩干,”她向我们大力推荐,“以前那家买的是一百多块钱,你们可以在网上看看,可能会便宜。”

最后这句让我对英姐又有了一点新认识,而且这个新认识在后来随着熟悉程度的加深,也越来越深刻。那就是她对新事物的热情。

你们家有没有那个歪怀?”这是英姐见到我以后,专门向我问的第一件事情。

“什么是歪怀?”我完全听不懂,将所有家政需要用到的工具都想了一遍也没有头绪,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她。

就是那个手机可以用的,看微信来的,可以上网的,”她把手机拿到我面前。

我明白了,她问的是wifi。

在看到我熟练地帮她设置好之后,她很有兴趣地询问我相关的设备,虽然我说的估计她也没听懂,不过感觉上她好像已经认可我是个专家了。第二天吃完饭后,她拉住我,将她家里的房间格局描述一番,让我帮她挑一台无线路由器,对她的信任,我很有点受宠若惊,不过对她接下来的帮她在网上买一台的请求,我犹豫了一下。

小鱼,”东西买来后的当天晚上她发了一条语音微信给我,她用一种独一无二拖长调子作为说话的起头,听起来就像那种病弱无力的人写字,最后一笔拖得长长歪歪,“你能来我家帮我装一下那个歪怀吗?”而从来不喜欢麻烦的我,只能苦笑着看着一直劝我帮帮人家的好心肠的鱼太太。

英姐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是个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都只有一间房,面积不算大,不过从各方面来讲,条件相当不错,房子的产权属于她二婚的丈夫。据她说当时她之所以和他结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有这么一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子,能够让她在广州有个稳定的住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候她觉得他看起来挺忠厚老实的。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表情并不是很激烈,跟她所表达出来的情绪相差很大。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她在我们家里多呆了快一个小时,专门等到我回到家吃完饭。她抱着个环保袋,从里面拿出两台看起来非常古老的手提电脑,让我帮她看看哪一台完好,哪一台需要维修。检测确定后,她问我如何给还能用的那台设置开机密码,然后输入了一个非常长的密码,光是填写时间都花了接近半分钟。

这台机不是你自己用的吗?”我问她。

是我自己用的,可是有时候我老公的女朋友来我家,会偷偷打开来看。”

我和鱼太太都停下了各自手上的事情,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说那大约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相貌一般,可是她老公就好那一口,“他嫌我的胸小,所以就找了个胸大的,”她很平静地说,甚至还笑了笑,“以前还偷偷摸摸,现在每个星期他都会带那个女的回来过夜一两次,我反正也无所谓了,只是那个女的每次都会打开我的电脑来看,看也没所谓,但是她还会打开我的炒股的软件偷看,我就很担心了。”

我和鱼太太继续正襟危坐,心里嘀咕着,还好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英姐的这段话真是少儿不宜啊少儿不宜,接着接收到她话里的另一个信息,英姐和我们之前请阿姨不一样,她懂得炒股。

她的确算是懂得一点炒股,除了设置了密码的手提电脑以外,她又让我帮她在手机上安装金太阳,可以随时看行情下单操作,有一段时间,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来给股盲鱼太太看,教她看k线、均线、MACD这些奇怪的东西长成什么样。

又过了一个星期,随着行情的不断升温,英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经常给我们看当天的战果,“看今天又涨了,又赚了一万块啊,”股盲鱼太太眨巴着眼睛,似乎都有仰慕的小星星出现,然后私下里很担忧,因为一天赚的钱比她一个月都多的英姐,还会愿意继续在我们家做下去吗?她担忧得整夜睡不着觉,结果是连我睡觉也不踏实了。

英姐炒股的钱是她积攒了半辈子,准备用来买房的,她说这辈子吃够了没有房子的苦头,现在已经在家乡看中了一套房子,打算以后让儿子能带着孙子回去看她——那是她唯一的、独自抚养大的孩子,但是那个呆在深圳打拼的年轻人现在却不喜欢她去找他,又不愿意到广州来看她二婚丈夫的脸色。她觉得我们家装修得很对她的品味,所以经常说,到时候一定要我帮她出主意。她经常拿我家跟她妹妹家做对比,“她那么有钱,买了豪宅,结果装修得乱七八糟,柜子、桌子、房间都是乱来的,像垃圾堆一样。”

跟我们相处的时候,她是个非常安静温柔的人,但是奇怪的是,她跟自己的亲妹妹却脾气大得很,发语音微信时,往往都是不善的口气,以我始终不过关的粤语水平,即使听不明白说什么,却也能听出她话音里面隐含的不耐烦。

“原来这个钱是放在她那里,她帮我管,还算我利息,她不让我炒股,说买房子的钱还是保险一点好,但是她也不想想,现在这个行情,不炒股,钱还不是白白地放在那里?我跟她大吵了一架,都翻脸了,才算拿过来,”英姐笑着跟我们说她们姐妹俩的恩怨,“我也知道她为我好,她说,她那么有钱,哪里会贪我这二十万,但是要没拿过来,哪里能多赚那几万块?”鱼太太当场表示完全支持她妹妹的观点,“那是买房子的钱啊,还是要保险一点的好。”英姐听着也只是抿嘴笑。

英姐炒股的干劲越来越大,投入的精力也越来越多,儿子偷偷地跟我们说,阿姨下午经常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应该是在看股票,而且看得非常认真,有时候甚至连正在煲的汤沸腾得扑出来都没注意到。我们只好跟他说,谢谢你提醒我们,不过你忘记Slade中校(《闻香识女人》)了吗?他白了我们一眼,我这不算出卖阿姨,她又没有让我隐瞒什么。

她每天都要买一张证券报,戴着老花眼镜非常认真地阅读,有时候我们还能看到报纸上用红笔勾画过的地方,除了报纸,她在微信上加了好几个群,据说都是像她这样年纪的朋友,都在里面火热地讨论,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一条条地打开来听,虽然我和鱼太太也没能听明白几条,不过她自己后来觉得不好意思,就去买了条耳机,一边吃着饭,一边听着各种股评。

有时候股市行情也出现过波动,我在跟鱼太太做检讨的时候,英姐插进来笑眯眯地安慰我们说,“会起来的不是吗?,这种变化很正常的,不是吗?你看我比昨天亏了一万多都不着急,你们着急什么呢?”

那段时间是英姐最开心的时间,她每天都在憧憬着未来的房子,连买什么款式、颜色的家具都开始规划,因为每天的交易都让她看见那些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变成实体。中间她回去过一次,回来后很开心对我们说,定金已经交了,房子面积不算很大,但是环境很好,她让我们等房子过户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去那里坐坐。

这一天正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那里的中介打来一个电话。

这没有道理,”英姐一下站起来,走到角落里,“他的房子是他的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还要公证?我买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要公证他的房产证?有没有什么办法?”接完电话,她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走去厨房洗碗。原来中介说房管局发现英姐结了婚,老公已经有一套房子了,现在买的这套,就要算二套房了,需要缴纳更多的税,更让她不开心的是,由于是婚内购买,这套房子要算成是她和老公的共同财产。

她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知道有个办法,但是却不能告诉她,只好装糊涂也匆匆忙忙吃完饭,只有儿子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吃着,结果又被我们两个找到机会修理了一下。那天晚上英姐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有跟儿子玩学英语说再见的游戏。

办法就在那里,我们不说别人也会说,所以第二天英姐在微信里,又一次用她那个拖出长调的声音,问起怎么办理离婚手续,让我帮忙她查,从办事机构到手续流程,都一条条地找出来。

“你能帮我写那个申请吗?”最后她又问我。

“什么申请?”我继续装糊涂,因为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想掺和。

她又看看我的电脑,指了指所要求的手续里面的《离婚申请》,脸上是一种无辜的、让人难以拒绝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装糊涂说,“这个你要自己写,你们的情况我又不了解,没法子帮啊。”


这一天英姐又怀揣着满腔的心事离开,看着她轻轻关上门的落寞的背影,鱼太太埋怨我,写那个申请哪里需要那么复杂呢,网上随便一找就是一大把,随便复制一份过来,稍作修改,填入夫妻各自的姓名就可以了。我默默地笑了笑,其实正是这种轻易——这种可以将原本应该沉重坚硬的婚姻关系,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粉碎掉的轻易——让我感到格外不舒服,让我在其中施加哪怕只是轻若鸿毛的一点点力量也不情愿。

不过第二天我还是放弃了,毕竟她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我整理好文件,存到借给她的u盘里,告诉她只要到复印店打印出来,签好字就可以了。

“你说她会怎么说服她老公在上面签字呢?”我和鱼太太开始讨论这个对于她来说,实际上才是最棘手的问题,毕竟如果他们离婚的话,英姐就没有理由在她老公的房子里继续住下去,而这恰恰是她嫁给他的重要原因,她不可能在短期内找到合适的住房搬出去。我们两个都觉得这个难度真是不小,因为怎么想都猜不出来,你说会有什么办法呢?

英姐却把这个事情妥妥地解决了,而且还转达了好几次她丈夫对我们的邀约,说是希望能和我们一家一起喝个茶。接下来她将全副身心都放到炒股上,而让我惭愧的是,她的成绩要比我的好得太多,以至于鱼太太一直都拿她的成果来调侃我那只已经成为经典笑话的中信证券。

你不能一直放在那里啊,要快进快出的,”她给我出主意,“定一个止损幅度,超过了就要出来,割肉也要出来,不然被套住你会很惨的。”

其实我对股票操作成果的关心程度还不如我对她的八卦多,尤其是她是怎么做到让那位先生签了字还同意她继续住在一起的,这个在我和鱼太太看来,实在是很神奇的,因为每次鱼太太跟我吵架,都是以要搬出去为终极威胁的。

英姐的资产慢慢接近到值得敬佩的三十万,以至于我都要教育儿子,每个人都隐藏着一些天赋,即使是看起来很平凡的人,也许在某个时刻某件事情上,会突然爆发出令人尊敬光芒来。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她对家乡那边的房产中介的办事效率极为不满,开始进入到催促模式,在炒股之外,就是每天打电话过去追问相关手续的进展情况。

今天你是不是换了新的护眼屏保?”这天鱼太太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这个梗,叹了口气,“老婆,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受到创伤的心和我们的财产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安慰我的反而是同病相怜的英姐,她戴着耳机听了好一阵股评,忽然抬起头来对我说话,因为耳朵被塞住的缘故,她的声音大得有些突兀。她对鱼太太说,前一段行情太火爆,这样跌一跌是没有问题的,那是庄家在洗牌,想要多拿筹码,她那一大堆专业名词,可算是把鱼太太给砸得只能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露出一脸呆萌的困惑。

“我是越跌越买,别人都卖的时候,才是你该买的时候,”英姐微微仰着头,脸上迎着日光灯照下来的明光,隐隐中有一种从容淡定的风范。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股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崩溃,英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她不信邪而陆续买入的股票,接连数日都直接跌停,让她连卖出的机会都没有,眼看着全仓持有的资产倏忽间便去掉了三分之一的价值。在一连串打击之下,英姐向鱼太太介绍经济情况、股票知识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的连她的战果也不太提起了,说话的内容开始又一次回到美容。

直到有一天,她拿着手机,让我看某一个股票。

“这只股票有好几个人推荐,你能帮我看一下吗?”她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这里得到某种认可,非如此她无法下决心去做某个重要决定。

我一点也想不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的什么举动,会让她觉得可以跟我商量股票,毕竟为了不让鱼太太找到机会讲那条关于中信证券的笑话——她翻来覆去讲了好长时间,乐此不疲,甚至给我以及推荐我买这只股票的朋友都安上了技术男小明的外号——这段时间我都很自觉地小心规避这方面的话题。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见将会带来什么结果。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她用的手机炒股app我看得不习惯,就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很快找到那只股票,翻了翻,花了几分钟看了看几个指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感觉还不错哦,底部放量了,而且其他几个指标都还可以,”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体内有个小火星突然迸发出来,在一瞬间点燃了全身的光芒。

“你也觉得不错吗?”她很强调那个也字,“我看了很久了,但是都不知道该不该买,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我吃了一惊,这个信任实在太沉重了,连忙说,“英姐,这个股我不熟悉,从来没有关注过,刚才说的只是感觉,而且我也不是行家,你听听就是,做不得准的,我建议你还是要研究一下它的其他基本情况,”说着我调出几个关于盘口、简况等等的页面让她看,她看了一眼,显得很吃惊,“为什么你的手机可以看到这些东西?”

我也很吃惊,“这些内容是标配啊,每一个炒股软件都应该有的。”

但是为什么我的没有?”

“这不可能,”我接过她的手机,虽然软件不同,用起来也不习惯,但还是很快找到了这部分信息。

这就是吗?”她拿着手机,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从来没有看过这部分信息吗?”

“没有,”她有些难为情,“其实我看也看不懂,都是听他们说什么股票好,就跟着他们买。”

你不是还懂得看k线之类的指标吗?”

“那个也是听他们说的,那么复杂,哪里看得懂啊?不过意思我倒是还知道一点,”她算是恢复了一点信心。

我目定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又问了一句,“你之前的股票解套了?”

“哪里有解套,”她开始倒了苦水,将一个多星期以来饱受煎熬的心路历程,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最后忍不住还是割肉割掉了,割完了总要再想办法补回来吧。”

你一下子全部割掉了?没有波动操作?”

“不是买完再卖掉吗?什么叫波动操作?”她眼睛里的小星星再次点亮,大概觉得就像那种挖地的时候不经意间突然挖出武功秘籍一样,“你能教我吗?”

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个坑,于是开始支支吾吾地说,“波动操作就是你原来有一些股票,然后买一些或者卖一些,当天再做一个反向操作。”

“等等,等等,你说得慢一点,”她似乎有找出纸笔记下来的打算。

我摇摇头,打个马虎眼,“这个很花时间和精力的,而且也不容易操作,英姐你还是先选好股,做一个价值投资就好,这样快进快出,现在这个行情不容易。”她有些失望,不过听我说得复杂,也开始打退堂鼓。

但是她的激进情绪却没有打退堂鼓,第二天果然就把所有的资金都砸到那只股票中去了。因为跟她讨论过,所以我也关注了这只股票,也因此我大致可以想象到英姐在这一天中所感受到的悲喜。

上午她应该是在欣喜中看着盘面低开,因为她下的单刚好可以一下吃进了价值二十万元的股票,随后的小幅波动对于经历过之前雪崩的她来说,想来不大会影响到心情,于是她略微放心地去菜市场买菜,以往讨价还价的乐趣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也褪色很多,她麻利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菜市场任务,一回到家就扑到电脑前,亮眼的红色让她心情一下子高扬起来,那条褶皱复杂的曲线尾巴,正在高高翘起,中午休市时她舒畅地到厨房整理食材,开始为老公准备简单的午饭,匆忙吃过后,情况突变,那条曲线掉头向下,在短短的三十分钟里,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弯折和跳水,一直跌到最深的波谷中去,她看着一个接着一个抛出的绿色大单,不自觉地哎呀哎呀叫起来,每掉下一个价位,都代表着损失掉数百元上千元,那是她平常都舍不得吃的一道菜、舍不得买的一件衣服、舍不得用的一台理疗仪,是一块瓷砖、一张椅子、一个衣柜,是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的自在而有尊严的生活。曲线在跌停的地方变成直线,就像是停止的心跳在心率监视器上的直线,她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要停止心跳了。然而,在即将休市前的五分钟,那已经死去的直线似乎又忽然复活,悄悄地向上跳动了几下,她的眼睛也一激灵地苏醒过来,死死地盯住那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跳动,直到最后时刻的到来。

你说尾盘出现的波动意味着什么?”吃晚饭的时候她问我。

听到她说她把所有的钱都砸到里面去,我虽然已经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有些吃惊又有些负疚,我那浅薄得连半桶水都远远算不上的炒股水平,又如何敢再多嘴?

接下来几天的行情继续不好,尤其是英姐的那只股,居然又是一轮连续跌停,看着那一级级陡峭下行的绿色楼梯,我可以想见她的心情。

最后,她又一次熬不住,割肉出来,而这一次的打击似乎格外沉重,她整个人看上去都蔫掉了,第一次走进我们家门时候的那种顾盼自若、神气清爽的模样,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但是英姐只是呆呆地看着它在面前一遍遍地响,一遍遍地震动,几次伸出手去,却又都颤抖着缩回来,最终一直都没能去接。儿子在旁边好奇地问:“阿姨为什么不接电话?要不要我帮忙?”我们连忙拉开他,把他赶到房间里去做作业。

“怎么办,”英姐好像一下子失去力量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中介在催我交钱了,可是我还差五万块,现在去哪里找那五万块啊。”

我和鱼太太面面相觑,想要安慰她却又无从说起。

她不做声地坐了一阵子,才慢慢站起来,走进厨房做家务去。

小~鱼~”第二天她发语音微信给我,仍然用独一无二的方式拖着长音呼唤我,“听说有一种油的交易,是没有涨停跌停的,可以买涨也可以买跌,只要看对了方向,可以一下就赚很多,你听说过吗?”

“是不是炒原油?”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的。”

我叹口气,知道她其实已经拿定主意了,有一种狂热妖异的火焰正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向我打听,只不过是一种寻求心理安慰的下意识的举动,就像我们感到冷,就会下意识地去拉紧衣服一样,尽管知道再怎么拉扯也无法阻挡温度的消散。不过,我还是尽人事地告诉她,跟股票相比,这种交易的风险是成倍的放大,也不是我们这种近乎文盲级别的人能玩得好的,更何况那面对的是全世界的各种大鳄,我们那点二三十万的投入,连打个水漂都不可能。

没有任何意外——我们倒是希望能有些意外——英姐再一次将全副身家投入到原油买卖中,结果是再一次的损失惨重。鱼太太偷偷地问她亏了多少,这一次她当场哭了出来,据说哭得非常伤心,这个倒是出乎鱼太太的意料,因为一直以来,英姐给我们的印象都是相当的淡定,有几次我们认为她应该会承受不住,结果却都若无其事地过来了,所以这次当她真的崩溃,我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回她亏得更厉害,一夜之间就又被抹去了两万多块钱,她不再相信那个指导她的经理,于是自己反向操作,几乎是顷刻间又被吞噬掉三万多块。

她就像是坐在一条不断漏水的小舟之中,被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在被抛上摔下的剧烈的起伏中,眼睁睁地望着岸边越行越远。

最后有一天,英姐对我们说不能再在我们家做下去了,因为她要去专心地看盘炒原油,“那是一分钟都不能离开的,”她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

“那个那么危险,你还要接着做啊?”

“可是不那么做,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她顿了顿,“如果我亏光了,我就去死了算了。”

这是她在我们家的最后一次交谈,不过鱼太太还经常在微信上跟她交谈,有时候她告诉我们,在某一次的操作中,她终于赢钱了。我们想着她很快就会这么慢慢地离开视野,淡出我们的生活,也有些感叹。

然而一个星期后,我们又收到一条她的语音微信,照例还是以拖着长音的称呼为开头,老实说,我和鱼太太听到这个声音,都已经有些生畏了。她在微信里客套了一下,但是说着说着开始出现哭腔了,说是房子中介要催她交尾款,不然就要没收定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之前鱼太太说过,可以帮她向她那位有钱的妹妹解释求情,所以就求鱼太太真的帮这个忙。

她的那个妹妹对我们来说,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我们从来没见过她,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是否知道我们的存在都不清楚!

不过软心肠的鱼太太还是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了,一个女人接了,是个很爽朗的声音,背景是翻洗麻将的热闹。

我们常常在想,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境遇的差别会那么大呢?事实上,当电话接通的时候,这个问题又一次在我和鱼太太的对视里浮上心头。

下一秒钟,那个女人说,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让我们晚些时候再打过去。

晚上我们再次接通她妹妹后,她听完我们对英姐情况的解释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让她去死,去死,当初都跟她说了,那点钱不要动,不要动,我帮她保管,她非要跟我吵!她说话有难听你们都不知道,还以为我要占她那点钱!”我们打圆场后,她接着说:“你们不要帮她说话,她就是贪心,活该!你让她自己来跟我说!”说完她那里就直接挂断了。

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感觉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们能做的也都做完了,不过鱼太太还是有些歉疚感,觉得自己没能帮上忙,她还打算问问英姐,如果事情结束后是否还有回来的想法,大概她和儿子都觉得英姐的土豆丝做得不错,而且煲的祛湿汤也让儿子今年夏天皮肤没有再过敏。

然而她没有来,她正在忙着找全天的住家保姆的工作,这样她就可以不必非要呆在现在的那个男人的家里了。

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说服她老公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吗?”有天临睡前鱼太太提起那个谜团。

“怎么说的呢?”

她跟她老公说,算命的跟她说,如果那个月她不离婚的话,轻则会大病一场,重则有可能死掉。她老公很相信这个,因为以前曾经灵验过。”

我躺在那里,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拿着手机看微信的鱼太太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我就又听到那句拖着长音的招呼。我转过身去,翻出自己的手机,在微信通讯录里找到英姐,轻轻地点击删除。

这天中信证券的股价跌破了13元。



(白描习作,原来只打算三四千字,结果一不小心啰嗦成八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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