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寻找失散的姐妹|温故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范小青,女,生于上海松江县。1978年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苏州大学)中文系。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桂香街》《裤裆巷风流记》《老岸》《女同志》等,现为江苏省作协主席。


寻找失散的姐妹

文|范小青

原载|《当代》2002年06期

 

王淑芬这几年的日子可是过得不太平,先是下岗,拿了一百六十八块钱的下岗工资,再到处找活干。她做过写字楼的清洁工,在大商场站过柜台,还做钟点工,帮人家烧饭。后来有一阵,厂里又好一点了,又把他们叫回去上了几天班,但终究好景不长,最后还是不行。好在这时候王淑芬也满了工龄,到了年纪,可以办内退了,她就办了内退,回家了。这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算是出头了,老公的单位情况尚可,这样王淑芬不必再东奔西走去辛苦了。正要过几天安逸日子,不料又遇上房屋拆迁,拆迁办分配的拆迁房,王淑芬不满意,所以要先住过渡房,然后自己去相满意的房子,买下来,装修好,再搬家。忙完这些事情,王淑芬坐在新家的客厅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老公和孩子都上班去了,王淑芬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她自己的杰作,她用干净的抹布这里抹抹,那里抹抹,心里很满足。

  就像所有从老房子搬迁到新公寓楼的住户一样,王淑芬遇到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没有人说话。有几次她在楼梯上碰到不知是几楼的邻居,她赶紧朝他们笑,想和他们搭话,可是人家脸上虽然是微微的一笑,并不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但是他们的头又随即微微一低,就与王淑芬擦肩而过了。王淑芬知道他们不想说话,她有些失落。她也曾到附近的居委会看过,但是新区的居委会和老城区的居委会不大一样,老城区的居委会像个杂乱的茶馆店,而这里的居委会呢,就是一本正经的办公室。王淑芬走进去,有一个人问她,你找谁?你有什么事情?她回答不出来,就退出来了。

  王淑芬去菜场买菜,她在菜场慢慢地兜来兜去,问价,讨价还价,她买了萝卜、菠菜、百页,买了一点猪肉。回去包百页结吃,她对卖猪肉的人说。卖猪肉的人伸手指了指旁边,那边有公用的免费绞肉机,可以将买来的肉放到那里边绞一绞,省得回去自己斩了。但是王淑芬不用,她要回去自己弄,反正有的是时间。王淑芬已经完成了今天的采购任务,但她不想马上离开菜场,菜场的闹哄哄乌糟糟的气氛,使她觉得亲切。从前在厂里做的时候,嫌机器太吵,耳朵里老是嗡嗡嗡的,那时候工人抱怨地说,哪天让我们耳朵根子清静一点,那真是谢天谢地啦,要去烧高香啦。后来他们下岗了,他们的耳朵根子清静了,但是他们也没有谢天谢地,也没有去烧高香,反倒是有人怨天怨地,怨菩萨不开眼。王淑芬提着菜篮,慢慢地经过一个摊位,又经过一个摊位。有一个摊位的妇女喊住了她问道,阿姨,你的萝卜买多少钱一斤?王淑芬说,一块钱。这个妇女撇了一撇嘴,买贵了。她说,你买贵了,你不会还价啊?王淑芬说,我还的,她要一块三呢,我还到一块,她就不肯再还了,也是像你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妇女。妇女说,年纪差不多,良心恐怕差得多,她的萝卜不及我的好,我这么好的萝卜也只卖一块,你下次到我摊上来买。王淑芬看了看妇女的萝卜,说实话她也看不出有多大的差别,但是她不大好意思回绝。她说,好的,下次到你这里来买。在说这些话时,王淑芬一直是看着妇女的萝卜,并没有去注意妇女的模样,后来她的眼光从萝卜上挪开了,她和妇女道再见的时候,看了看妇女的脸,没想到这一看使得王淑芬愣了一愣,咦,这个人脸好熟。但是她一时想不起来是怎么熟的,她向妇女堆开笑脸,希望对方认出她来。可是妇女一点也不认识她,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里边没有一点点内容。王淑芬想,可能我认错人了,幸亏没有要紧打招呼,打错了怪难为情的。

  这天王淑芬回去后,眼前一直晃动着这个妇女熟悉的面容,这使王淑芬有点心神不定了,脸孔那么熟,我肯定是认得她的。她反复地想,我是在哪里认识她的呢,是原先厂里的同事?不是的。是从前的邻居?不是的。是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不是的。王淑芬将可能的人物一一想过来,仍然没有想出来。老公下班后,王淑芬说,我今天在菜场看到一个人,脸熟得很。老公说,谁啊?王淑芬说,我想不起来了。老公说,我也经常这样,看到一个人,明明是熟的,就是想不起来,老了,老年痴呆。王淑芬说,她在菜场卖菜,摆了一个摊子,卖萝卜,你想想,我们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谁的家属做卖菜的。老公说,哪里有,没有的。王淑芬说,那就奇怪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弄得心里烦烦的。老公说,这没有事情的事情,你也心里烦,你是更年期了。王淑芬说,反正心里总有个事情搁着,不清爽。老公说,这也不难办,要么你丢开,管她是谁呢,你要是实在丢不开,明天到菜场去问问她自己,不就了事了。王淑芬说,哎,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老公说,你现在很一根筋的,喜欢钻牛角尖。王淑芬说,其实我今天就可以问问她的。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第二天王淑芬来到菜场,找到那个妇女的摊位。但等到要开口问了,她又觉得这么直通通地问人家有些冒昧,她只好先装作要买萝卜。先是拣了拣妇女的萝卜,妇女说,我的萝卜不用挑拣的,只只好的。王淑芬说,昨天我在那边摊位上买的,你说她的不如你的好,今天我就到你这里来买了。妇女说,你们家喜欢吃萝卜?昨天吃了今天又吃?王淑芬说,萝卜清火的。妇女说,这倒是的,现在的人火气大。话题仍然靠不上去。王淑芬磨磨蹭蹭地挑好了萝卜,称好了分量,付过了钱,她仍然没有开口。王淑芬想,不如我先去买其他菜,反正等会儿还走这里经过,等会儿再来问。王淑芬这么想着,准备先走开,正在这时候,一个也是菜贩子模样的男人远远的从其他摊位那边走过来,隔着很远就喊了,张四妹,你还在这里做啊?

  张四妹?王淑芬无意中听到了这个妇女的名字。她赶紧又想了想,她认识的人中,肯定没有张四妹。

  随着说话声过来,那个男人已经走到张四妹的摊位前了。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一边说,说你去开公司做老板了却还在这里卖萝卜,一边往前走了。张四妹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挤出一点怪模样,说,死样。王淑芬乘机说,你叫张四妹?张四妹说,我叫张四妹。王淑芬又说,你从前是哪里的,你也在厂里做的吧?你们厂是不是在望月桥那边的?

  张四妹看了看王淑芬,说,我们厂不在望月桥那边的,你是谁?

  王淑芬说,我叫王淑芬。报出自己的名字,王淑芬赶紧拿希望的眼光去看住张四妹,看有没有启发出张四妹的联想。

  张四妹没有什么联想,她看到有另外一个阿姨走过来了,就去招呼她,阿姨,买萝卜啊。

  王淑芬又站了站,觉得再没有什么站头了,她和张四妹打个招呼,再会啊。张四妹正招呼那个要买萝卜的阿姨,也没有很在意王淑芬的道别。

  王淑芬出了菜场,走了走,走到回家的路口上了,往东边一拐,再走不多远,就到家了,王淑芬心里有些发闷,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家,但是不回家又怎么样呢,到哪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这么想着,有一辆公交车到站了。王淑芬注意到这是一趟新开辟的路线,她朝站牌上看了看,看到一个熟悉的地名,采莲巷。这个地名使王淑芬心里荡漾起一股恋旧的情感,采莲巷是王淑芬从前的家,王淑芬在那里住了几十年,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印入了她的骨髓。因为王淑芬正好是站在站台边上,又朝站牌和公交车看着,使得售票员误以为她要上车,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售票员说,要上快上啊。

  王淑芬一抬腿,就上车了。

  王淑芬有些身不由己地提着一篮子菜,坐着公交车,到了采莲巷这一站。其实采莲巷是一条已经没有了的巷子,在从前的采莲巷的位置上,已经是一个街心公园了。老人和小孩在这里散步游玩,王淑芬很想在这里碰见从前的老邻居,但是她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从前的老邻居,都和她家一样,搬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王淑芬又想,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跟她一样,回到老地方来看看呢,也没有,他们都在忙什么呢。就这样王淑芬胡乱地想了想,她忍不住一一地回忆起老邻居们的样子,有的人,竟然已经有些记不起具体的模样了,虽然是很熟很熟,但是要她立即说出他们的长相,是长脸方脸,大眼睛小眼睛,王淑芬竟有些把握不准了。但是很快有一张非常明确的脸跳进了她的脑海,王淑芬脱口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朱大囡。随即她自己也笑起来,与其说是朱大囡的一张脸,不如说是他们家的好几张脸。朱大囡,朱二囡,朱三囡,朱四囡,朱五囡,朱七囡,甚至连她们的弟弟朱小弟和她们的妈妈朱黄氏,他们的脸都很像,他们都是扁扁的大脸,从前邻居间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家的“粉拍脸”。现在这些脸像过电影似的在王淑芬眼前过来过去,过着过着,王淑芬模模糊糊的心头突然像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她知道张四妹像谁了。

  王淑芬急急地回家了,她记得从前曾经和朱家的人合过影,回来翻箱倒柜,最终给她找出了一张照片,是她和朱二囡一起拍的,王淑芬一看,我的妈,张四妹和朱二囡,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淑芬一屁股坐在床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好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正在这时候,她的儿子回来了,儿子是带着女朋友回来的,他们进来的时候,儿子喊了一声,妈,你看谁来了?这时候他们俩同时看到了房间里一片狼藉的样子,儿子皱了皱眉,说,妈你干什么?

  王淑芬拿那张照片给儿子看,儿子说,朱二囡啊,干什么?

  王淑芬说,昨天我到菜场买菜,看到一个卖菜的妇女,我一看她的脸就觉得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今天又到菜场买菜,又看到那个妇女,我越看越觉得她像谁的,我问她,她——

  儿子打断她说,妈,饭烧好了没有,我们吃过饭要去看电影。

  王淑芬说,快的快的。她就到厨房里去了。儿子的女朋友指指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你妈什么意思?她要干什么?王淑芬的儿子说,我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反正老是十三点兮兮的。女朋友说,她可能要更年期了。王淑芬的儿子说,可能的,烦的。女朋友说,也不要紧的,我妈也是这样,我们都不理她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到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电脑,上网和别人聊起天来。他们两个共有一个网名,叫做“瞎胡闹”。他们正在和一个叫“瞎掰”的网友对话。瞎掰说:瞎胡闹,我猜你是个女的。女朋友看着瞎掰的话,嘻嘻嘻地笑个不停。真逗,真逗,她不停地说,又抢着键盘,让我来让我来。她将有趣的话发送过去,一边发,一边念自己的话:瞎掰,我猜你是个男的,念着念着,又嘻嘻嘻地笑。王淑芬的儿子捞不上手,他在一边干着急,说,我来吧,我来吧。但是女朋友不让,他有些无奈,就到厨房看看饭弄好没有。王淑芬看儿子过来了,对他说,你说为什么他们家从大囡到七囡,中间独独少一个六囡?儿子“咦”了一声,说,怎么呢?王淑芬说,六囡到哪里去了呢?很可能是从小就送给人家了。儿子说,怎么呢?王淑芬很激动地说,我可能帮他们找到了六囡哎。儿子说,怎么呢?王淑芬说,我要弄清这件事情,说不定就做了件大好事呢。儿子说,怎么呢?这时候女朋友也来了,她高兴地大声嚷嚷,哎哎,瞎掰说他爱我,嘻嘻,他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就说爱我,嘻嘻,真逗。



  等儿子和女朋友吃过饭走了,王淑芬开始翻寻老邻居的联系地址,找来找去也没有朱大囡家任何人的线索。老邻居中,只找到一个钱中贵家的地址和电话,这是惟一的线索了。王淑芬赶紧将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王淑芬并不气馁,钱家既然有具体的地址,她可以找上门去。

  王淑芬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她找到钱中贵家的时候,钱中贵正在家呢。看到老邻居,老钱也特别高兴,说了很多搬家以后的事情,中间也有和王淑芬相同的一些体会。最后王淑芬说,我刚才来之前,给你打电话了,你家没有人接,你是刚回来吧?钱中贵说,没有,我没有出去,今天一直在家,可能刚才上厕所吧。王淑芬说,真好,找到你真好。正说到这儿,老钱家的门打开了,老钱的老婆周金娣进来了,她瞪着王淑芬,好像不认得她似的。王淑芬说,金娣,是我呀。周金娣说,我认得是你。回头对老钱说,我说呢,今天怎么连班也不上了,原来等客人呢。老钱说,今天单位停电,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周金娣才不要打电话问什么,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说呢,昨天前天就开始兴奋了,原来老邻居要来啊。老钱说,什么原来老邻居要来,我又不晓得她要来。周金娣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的鬼话。王淑芬听周金娣将她和老钱一起说成“你们”,有点生气。但是周金娣的蛮不讲理,周金娣的吃软不吃硬,她是深深领教过的,王淑芬不敢惹她,赶紧解释说,周金娣,你听我说呢。

  王淑芬说自己是来寻找朱大囡家的人,周金娣听到朱大囡的名字,倒是来了精神,她兴奋地说,朱大囡啊,拆迁的时候打到派出所去了。王淑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消息,问道,怎么啦?周金娣说,他们家人多,分到几个套型,分不均匀了,打起来,派出所去解决的。王淑芬刚想表示出一点同情,周金娣“哼”了一声,说,还拿我家来攀比呢,你们家能和我们家比吗。王淑芬只好收回那一点尚未流露出来的对朱大囡家的同情,跟着周金娣的话点点头,那是不能比的。一时倒把自己要说的话忘记了,还是周金娣催她了。周金娣说,王淑芬,你找朱大囡干什么?

  王淑芬向他们说了菜场里的巧遇。最后她说,你们想想,朱家,有朱大囡,朱二囡,朱三囡,朱四囡,朱五囡,朱七囡,为什么偏偏没有朱六囡?周金娣想都没想,说,死掉了。王淑芬说,他们告诉你的吗?周金娣翻了一个白眼,说,他们才不会告诉我呢,告诉我我也不要听。王淑芬说,那就是了,也可能不是死了。老钱突然插嘴说,他们家还有个朱小弟呢。周金娣说,你不懂就不要插嘴,朱小弟又不是朱六囡。王淑芬说,朱六囡肯定是女的。周金娣说,可能从小就送给人家了。王淑芬高兴地说,我也这么想。

  他们漫无目的地议了议,后来老钱说,你要是真的想找他们认一下,也不难的,朱三囡就住在我们这个小区里,你找朱三囡问一问好了。老钱话一出口,知道自己又多嘴了,赶紧朝老婆看。果然老婆的眼睛瞪起来,什么什么,好你个钱中贵,朱三囡住在我们这个小区,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老钱没有退路了,只好如实说,我在小区碰见过她的。周金娣说,你碰见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老钱说,不是怕你不高兴见到他们家的人吗,不是怕你生他们的气吗?不是怕又吵起来吗?从前做老邻居的时候吵,现在做新邻居了,再吵,影响不大好的。周金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啊好啊,在你钱中贵眼里,我就是一只雌老虎啊?我一天到晚跟人家吵架?从老屋吵到新家?老钱慌了,我没有这么说,我没有这么说。周金娣说,你没有这么说,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眼看周金娣真的动肝火了,王淑芬赶紧去劝,好了好了,周金娣你别往心上去了,你们家老钱也是一片好心,再说了,朱三囡那个人,脾气是蛮坏的。周金娣说,你这叫什么话,她脾气坏不坏,我们毕竟是多年的邻居呀,搬到这么远的小区,还能做邻居,也是一种缘分啊。王淑芬听周金娣这么说,心里很高兴,赶紧说,那我们一起去找朱三囡吧。

  周金娣朝她看看,说,嗯?我去找朱三囡?我才不去找她呢,她为什么不来找我?王淑芬有点尴尬,幸亏老钱说,你可以到物业上去打听,肯定能打听到的。听老钱这么说,周金娣又翻了几个白眼,想说什么,但毕竟没有说出来。

  王淑芬来到物业上,意想不到地碰见两个老邻居,一个是向阿姨,一个是李阿姨,她们从前就是老街上居委会的,现在到了新区,仍然做居委会。不过现在不叫居委会,叫物业,其实是差不多的。向阿姨和李阿姨看到王淑芬,也是意外的高兴,她们寒暄过,就问王淑芬来干什么,王淑芬说了菜场里的事,又说了找到老钱家,又找到物业上等等。看到王淑芬这么肯定的口气,又听了她的分析,向阿姨和李阿姨心里也早已经倾向于王淑芬的猜测和判断了。她们拿出登记表格,很快就找到了朱三囡的名字。



  向阿姨和李阿姨陪着王淑芬来到朱三囡家,家里只有一位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的老婆婆,她是朱三囡的婆婆。向阿姨凑她的耳朵边上,大声地说,好婆啊,我是向阿姨。婆婆笑了笑。向阿姨又问,好婆,三囡呢?朱三囡的婆婆听清楚了,她虽然耳眼不好,脑子还管用,回答道,三囡在马桶上。她们听了,都笑起来,大家朝卫生间看看,果然门关着。婆婆又说,她有痔疮,要坐好半天,我小便急了,她也不出来。大家又笑笑,卫生间的门开了,朱三囡出来的时候,脸上不好看,说,你才有痔疮呢。王淑芬一看,这哪里是朱三囡,明明是朱四囡,王淑芬说,咦,你是四囡呀。朱四囡说,我是四囡呀。王淑芬说,那他们怎么都叫你三囡呢。向阿姨和李阿姨朝互相看看,也有点搞不清楚。向阿姨说,明明是朱三囡嘛,居民登记表上也是朱三囡嘛。朱四囡说,登记的时候就搞错了。向阿姨和李阿姨都摇了摇头,搞错了你怎么也不纠正一下呢。朱四囡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好纠正的,反正又不在你们物业上领工资拿奖金,三囡四囡无所谓,七囡八囡也不要紧,是不是?向阿姨和李阿姨仍然觉得想不通,去问老婆婆,你怎么也叫她三囡呢?她们的言外之意,你难道连自己的媳妇叫什么都不知道啊?婆婆说,他们都叫她三囡,我也叫她三囡。她们听了,都一起笑起来。一样的一样的,她们说,三囡四囡,反正都是囡,反正都是朱家的囡。王淑芬也说,是呀是呀,不管你是几囡,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接下来就是大家听王淑芬讲述事情经过,虽然王淑芬已经讲了好多遍,但是再次讲起来的时候,她仍然是激动的。最后她说,四囡,你们家从大囡到七囡,偏偏少了一个六囡,你们的六囡呢,她在哪里?四囡说,我也不晓得的。王淑芬觉得奇怪,怎么自己家的姐妹少了一个都不知道呢。王淑芬这样的心思,朱四囡是明白的,所以没等王淑芬发问,朱四囡又说,我们从前问过我娘,我娘要哭的,她不肯说的,我们一问,她就哭,所以后来我们也不敢再问了。

  王淑芬说,会不会小时候就送给人家了?四囡说,也可能的,不过我娘不肯告诉我们。王淑芬沉浸在激动中,她站起来就去拉四囡,四囡啊,找到你,我就有办法了,你跟我去看一看,你去一看,你就知道我不是瞎说了。四囡有些犹豫,她支支吾吾说,现在?现在就去?要不另外找个时间吧,我还有事情呢。四囡的婆婆说,她要去打麻将。四囡说,嘻嘻,是的,那边三缺一,在等我呢,我溜回来上个厕所,正好撞上你们。四囡说着,就再也等不住了,一边往门口去,一边对王淑芬笑笑,王阿姨,再会啊。向阿姨向四囡指指,四囡,小来来啊,不要来大啊。四囡说,小来来,小来来。就出去了。

  王淑芬的手还是拉四囡的那个姿势,但是被拉的人走了,她的姿势就有点尴尬,有点僵了,王淑芬咳嗽了一声,说,你们没有看见,你们不知道,真的太像了,太像了。老婆婆半天没有说话,这时候开了口,她说,是老太婆送人的,从小就送给人家了,她不敢说出来的,说出来人家不要骂她?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再穷,再苦,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小孩送人的。王淑芬觉得又有点新的希望冒出来了,赶紧问婆婆,婆婆,是四囡的妈妈跟你说的?婆婆说,她怎么会跟我说,我也不希罕她跟我说,我一猜就猜出来了,她还老是说,从前怎么苦,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这么多孩子拉扯大,把自己的小孩都送人了,还摆什么功劳呢。

  婆婆自言自语说着自己想像出来的一些事情,向阿姨和李阿姨都要走了,王淑芬说,我也要走了。她们走出来的时候,王淑芬听到向阿姨对李阿姨说,那我们要把她的名字改一改,他们家的人怎么搞的,四囡变成三囡,糊里糊涂的。李阿姨说,改名字很麻烦的,要跑派出所。她们和王淑芬在小区的路口分手了。

  王淑芬回到家,老公已经到家了,正等着她,看到她进来,说,你到哪里去了,晚饭也没有弄?王淑芬今天觉得有点累了,说,你先回来,你也可以先弄起来的。老公说,你又不上班,我上了一天班呢。王淑芬说,我从前上班的时候,晚饭也是我弄的。老公见她有脾气上来了,就不吭声了,反正做饭做菜他是最怕的,嘴上吃点亏算不了什么,他就拿起报纸看起来。

  王淑芬做好了晚饭,儿子也回来了,他们一起吃晚饭时,王淑芬忍不住说,我今天找到朱四囡了,她说着忍不住觉得这事情好笑,又说,他们都叫她三囡,其实她是四囡,还是我看出来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糊里糊涂。关键最好玩的是四囡自己,人家叫她三囡,她也不说自己是四囡,哪有这样的人。老公和儿子听了,发出一点嘿嘿的笑声,继续吃饭。王淑芬说,我还是要去问问张四妹。儿子说,你怎么问她?你说,喂,张四妹,你是不是朱六囡?王淑芬说,我肯定她是朱六囡。儿子说,就算是,怎么样呢?王淑芬的音调高了起来,说,什么怎么样,我帮他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妹呀。儿子说,人家三囡四囡搞错了也无所谓的,有没有六囡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公也终于凑上一句,说,就是。王淑芬说,我知道你们想打击我的积极性,但是我不怕打击的。老公和儿子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不再说话。



  下一天王淑芬再去买萝卜,她对张四妹说,你怎么叫张四妹呢,你家姐妹多吗?张四妹听她这么问,警惕地看看她,咦,你怎么知道我叫张四妹?王淑芬说,上次我听到有个男人喊你的,他喊你张四妹。张四妹脸色突然变了,声音也尖利起来,什么男人,你说说清楚啊,什么男人?王淑芬说,一个长得蛮神气的男人,从这里走过,他一边走一边喊你的。张四妹听了,脸上露出一些羞色,嘴里说,什么蛮神气,死样。王淑芬见张四妹高兴起来,想赶紧抓住机会问下去,但是,没有等她抓得住机会,张四妹身边突然地冒出一个男人来,他二话不说,揪住张四妹的头发就拉来拉去的,嘴里骂道,你个骚货,又偷我的钱,你个骚货,把我的钱还给我!张四妹拼命护住自己的头发,唉哟哇,唉哟哇,她尖声叫着,你把我的头发拉下来了,你把我的头发拉下来了。男人说,拉光你的头发,叫你骚!王淑芬看不过去,上前拨拉男人的手,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她激动地说,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妇女?男人被她这么一指责,倒是一愣,手松开了,张四妹乘机逃开一点,站得远远的。男人向王淑芬看了看,你是谁?王淑芬说,你管我是谁,不许你欺负女同志!男人已经冷静下来,女同志?谁女同志,她是我老婆,她偷了我的钱,去给野男人!张四妹远远地说,我没有,我没有。王淑芬生气地指着张四妹的男人,说,你这个人,动手打人,还乱说,要不要叫派出所来!男人不想理睬她,欲去追张四妹,张四妹就逃,两人绕着菜场的摊子一个追一个逃,其他的贩子都哈哈笑着。张四妹逃得快,男人追不上,追了一会,喘气了,停下来骂了几句就走了。张四妹还不敢回过来,等了好一会,见男人没有再进来,才回过来。问王淑芬,有没有人来买萝卜?王淑芬说,你男人这么凶,当着大家的面都欺负你啊?张四妹“嘘”了一声,说,小声点,是我偷了他的钱。不过我没有去给什么野男人,我是炒股炒输掉了。唉,话说回来,炒股老是输,等于就是送钱给别人呀,我老公的话也没有错。王淑芬说,你喜欢炒股啊?这一问,勾起了张四妹的股瘾,她一边说,我哪里是喜欢炒股啊,不是想多挣点钱吗,一边眉飞色舞地告诉王淑芬,哎,我昨天又吃进一只新股——从她样子看起来,她不仅喜欢炒股,而且已经很入痴入迷了。王淑芬不懂股票的事情,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她为了和张四妹更多地接触,更多地了解张四妹,只得耐心地听她讲,在听的过程中,王淑芬不失时机地会问一句,你家里人多吗?张四妹说,人不多,就夫妻俩加一个小孩。王淑芬又问,你公公婆婆呢?张四妹一谈到股票,神魂就有点不清,听王淑芬问,愣一愣才说,死了。哎,我跟你说,做股票吧,就是要有耐心,你不要看我脾气急,我是喜欢放长线的。王淑芬说,你自己的爸爸妈妈呢?张四妹又是一愣,说,在乡下。停一停觉得不太准确,又说,是在郊区,我们家是在郊区的。王淑芬说,他们是你的亲爹亲妈吗?张四妹的股票经,已经被王淑芬彻底打断了,她离开了股票,神志就清醒了。听王淑芬问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张四妹眉头竖起来,说,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她生气地翻着白眼,谁不是亲爹亲妈,你家才不是亲爹亲妈呢。王淑芬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四妹警惕而怀疑地盯住她看了又看,你是谁,老是绕在我这里不走,想干什么?王淑芬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张四妹听了,愣了半天没有说话。王淑芬掏出那张她和朱二囡的合影,给张四妹看,你看看,你看看,像不像,不要太像噢,不要太像噢。张四妹认真地看了看,摇了摇头,我怎么看不出像,像是稍微有一点像的,但不是非常像。你看看,眼睛也不像,鼻子,也不一样的,嘴巴,更不一样了。王淑芬说,你不要一样一样分开来看,你集中起来一起看,就像了,活像的。

  张四妹旁边摊位上的两个菜贩子见她们说话,凑过来看看,另一个买菜的妇女经过,也凑过来看看,他们看过照片以后,一个说,像,真是像,活脱脱的像。另一个说,哪里像?哪里像?一点也不像啊。大家看着第三个人,等她的意见,她犹犹豫豫地说,我也说不出来,我是最不会看人的,看看,又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王淑芬对张四妹说,张四妹,我去问问你父亲母亲好不好?张四妹说,要问你自己去问,我是不去的,我去了,他们又要问我要钱,他们说我炒股发财了。邻居菜贩说,是你自己吹牛的吧。张四妹说,我吹的牛他们也能相信。他们都笑了笑。

  王淑芬是有些犹豫的,这件事情,当事人都不往心上去,干嘛她要这么牵肠挂肚呢。找到了找不到,是姐妹不是姐妹,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毫无关系的。这么想着,王淑芬就有些泄气,也不打算再到郊区去找张四妹的父母亲了。但是一旦这么决定了,王淑芬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好像被挖走了一大块,怎么也填不踏实。于是王淑芬又重新决定,还是去一趟,因为这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只要找到张四妹的父母亲,一问,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既然已经努力到这一步,还是不要前功尽弃吧。

  王淑芬又出发了,她在郊区的一片打谷场边,找到了张四妹的家,张四妹的老母亲坐在家门口,看着打谷场上麻雀吃谷子。张四妹的父亲不在家。老母亲告诉王淑芬,现在乡下的日子好过得很,三个月种田,两个月过年,七个月赌钱。王淑芬听了笑起来,她问老母亲,你们家四妹是领来的吧。老母亲说,是呀,那时候她还在蜡烛包里,人家把她放在我们门前的场上,我就把她抱回来了。王淑芬本来是站在老母亲面前的,现在听到这样的答案,她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过了半天,她说,四妹她自己不知道吧?老母亲说,谁说不知道,从小就知道了。她还怪我们偏心,不喜欢她,天地良心,我们可是没有把她当成抱来的小孩。

  失散多年的姐妹终于找到了。这件事情惊动了电视台,他们来拍了片子,拍下张四妹和亲生母亲亲姐妹兄弟团聚的情形,还办了一个专题的谈话节目。大家都赞赏王淑芬的热心肠,如果没有王淑芬,就不会有她们亲人的团聚。那一天八十多岁的朱黄氏老太太哭哭笑笑,十分激动,张四妹的养母也上了电视,她很高兴,说,我到底也没有白养这个丫头,没有她,我这辈子哪里上得了电视啊。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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